重新與身體對話

用最小的力氣，融化。

輕輕吐一口氣，身體慢慢縮小，吐完了繼續吸，感受到身體，從中心慢慢地擴張，這種身體縮脹的感覺，就是內在呼吸的感受，自由呼吸，自在呼吸，呼吸愈來愈飽滿，心理愈來愈安定，氣韻生動也由此發生。老師說。

去年在台中歌劇院開始上周章佞老師的「肢體優雅學」，她在雲門舞台馳騁26年(1993-2019)，擔綱無數主演，並出任排練指導。經典作品有林懷民《白蛇傳》中的白蛇、《行草》中的永字八法和盤巾獨舞、《水月》獨舞等。告別舞台生涯以後，周章佞透過成人課程的研發與教學，燃燒熱愛，分享畢生所學。

你知道嗎？要用最小的力氣，融化，聽起來很容易，只是－做不到，這是一個漫長，重新與身體對話的過程。

起初，隨老師示範的動作讓肢體放鬆，安靜定心，呼吸開發，其次進入身體架構的調整，找回鬆弛自然的站立、行走架構，一旦動起來以後，聽見緊繃的身體發出「哀嚎」，十九歲離家，為了逃離母親以愛為名的控制，長期處在後有虎狼追趕的恐懼中，身體積壓了太多腎上腺素激起的疲憊與焦慮，彷彿穿著沈重盔甲，反應遲緩。

慢慢解開心靈盔甲的過程：

年輕身體充滿韻律感

我本來不是這樣的。

國高中就讀明星學校，乖乖牌的外表下隱藏狂放的心，現在的人很難想像，台灣八十年代有舞禁，到地下舞廳跳舞會遇到警察臨檢，全部的年輕人要蹲在地上，雙手高舉，被抓到警察局，通知家長領回。每回在電視上看到新聞畫面，總是慶幸自己逃過一劫，即使如此，渴望自由的靈魂還是會去，最早去的是「迪迪」，千越大樓的九樓，在綠川西街旁，後來，自由路電信局對面的地下室新開一間，名字我忘了，走科幻冷冽風格，跨年或耶誕節進場都要大排長龍。

台北中泰賓館的Kiss舞廳，號稱第一間合法的迪斯可舞廳，約了好友去朝聖，高二暑假，偷偷到「白金漢」庭園咖啡打工兩個月存錢，領了薪水，搭車到台北，先到西門町買名牌衣服和化妝品，入住西門旅館，精心打扮，完美每一個細節，晚上，買票進場，心跳加快，果然駐唱樂隊和DJ都是重量級的，很會帶動氣氛，連調酒都不一樣。後來看美劇《慾望城市》的紐約夜店，不免有「姐早就玩過了」的自豪感。

我的身體韻律和節奏感很好，音箱快震破耳膜的西洋流行音樂，隨著節拍起舞，天花板的球燈華麗炫目，陷入一種極致的解放感，舞池擠滿寂寞又快樂的蝌蚪，戒嚴時期升學主義的高壓下，透過廣播、電視和電影，學會與美國樂壇同步的身體律動習慣，迪斯可舞催化對自由的渴望，有一次，考前溫書假跳舞跳到天亮，吃過豆漿和燒餅，回家換制服，就到學校參加考試了，中女慘綠歲月最絢爛的回憶。

上大學參加舞會，自然被視為「舞棍」級人物，隔天上課，有一個男同學瞪著我說：「你跳起舞來彷彿變成另外一個人。」因此被派去代表系上參加全校現代舞比賽，僥倖得了名次。那段練舞時間，是我的身體最接近神啟的經驗，彷彿進入美國傳奇舞者瑪莎葛蘭姆的舞蹈教室，聽她說，冰島人有句詞語用得好：「命定狂熱」（Doom Eager）。所謂「命定狂熱」是指天生註定要對某樣事物有不計代價不問辛苦的狂熱。藝術家從來不「選擇」他的命運，而是天生註定要對藝術狂熱的。他「被選擇」，被主賦予聖職，而至終生不悔。瑪莎格蘭姆的核心信念深深刻進我的身體，就像植入藝術家晶片，每次面臨十字路口，就會自動走向艱辛的藝術之路。

後來，後來就與舞蹈脫節了，直到中年。

女，走往身體的朝聖

不久前，小樹主動聯繫並安排造訪林念慈，她在尼泊爾創立布衛生棉社會事業，獲選為英國BBC全球百大影響力女性。念慈在《女，走往身體的朝聖：女性覺醒，社會創業，正向月經》（允晨出版，2022年）新書中提及突破種種挑戰爬山涉水深入尼泊爾山區進行「修行中的女性月經教育計畫（Women in Sadhana project），幫助受困於傳統污名和缺乏衛生觀念的女修行人，小樹非常感佩她功德無量的善舉。

本以為是第一次相遇，沒想到是再續前緣。十多年前小樹受邀到非營利組織演講種下一顆銘印種子，念慈是聽眾，也是忠實讀者，曾經參加過同騎單車的活動，去尼泊爾還帶著我的新書《永不停歇的旅人》，曾經在台灣山難新聞得知倖存者在醫院看這本書，原來就是她提供的，她有一個夢想，像我在書中提過的，把精彩旅程化為文字，瘋狂趕稿，在書房地上鋪滿稿件和照片校對⋯⋯念慈翻看我第一本畫冊《記憶維度》的畫作，驚嘆藍色的療癒能量和廣闊空間。

她說起這本新書一波三折，最早的出版社前後兩位編輯都要她刪去內心的感受，她哭了三天，書就擱下了，去年因為疫情留在台灣，有了感覺，重新拿起筆，最後，是從來沒有出過女性成長書籍的「陽剛」出版社出版，讓書長成該有的樣子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
聽念慈訴說，泊泊的暖流流過心中。當年，單車環球歸來，網路剛剛萌芽，主流媒體大幅報導，年少成名，走在路上都會被認出來，希望合作把名聲換成經濟利益的機會不斷找上門來，我們堅持理想，毫不妥協，寧願把時間和影響力發揮在校園，為年輕人打開視野，踏出夢想的第一步，辛苦地寫書演講，生活簡樸，盡力把從旅行中得到的養分回報給故鄉，時間證明一切，念慈就是一顆後來長成大樹的種子，好開心。

在她書中提及的桃園老家輕鬆閒聊，有股莫名的熟悉感，「本立自然良品」原是中醫師父親濟世救人的診所，如今是林家三姐妹和母親一起經營的療癒空間，可愛優雅的林媽媽說，前一天，念慈為了我們要來把家中全都打掃了一遍。率真的妹妹林琳大聲說：「我有跟你們去騎車，好快樂！」小樹拿出《小樹唱歌》給兩個小孩，沒想到小妹腹中的胎兒也取名為小樹，小樹爸爸聚精會神翻著繪本，奇妙的巧合，在這個溫暖神奇的空間不斷發生。

我自己也被你們的書籍與故事深深啟發與療癒著，謝謝走在前面的大樹與心靜⋯⋯好開心今天的相遇與重逢，念慈說。

四大元素的生命舞蹈

回到山居，發現這本書不僅是社會創業故事，主要是談女性力量，念慈到世界各國參加女人成長營的寶貴體驗，讓我這個力爭平等的女性主義者，進入女性意識的覺醒，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希臘Corfu小島的女人圈，每日下午的生命舞蹈，將身體的感知打開，練習與土、水、火、風四個生命元素舞蹈。

在五葉松下，按照書的指引，踩在草地上，開始練習生命舞蹈。

第一步是土，與海底輪連結。踏出沈重步伐，感受與土地在一起，放掉頭腦的控制，交由身體帶領。

第二步是水，與臍輪連結。女人的情緒與慾望潛藏於子宮，生殖輪的所在，舞動身體連結水的能量，啟動內在的創造力和慾望，舞動下盤，帶動腰部與下腹部的力量，釋放原始的渴望與壓抑的情緒。

第三步是火，與太陽神經叢連結。能量由下而上流動，與火相遇，讓躁動的原始能量爆發出來，火象徵順應內心而展開的行動力，由內而外堅定的意志力與能量。難怪我平常寫作或是作畫，總是感受到上腹部滿溢的能量，類似蘇菲教派的旋轉舞或是自發功，靈感源源不絕。

第四步是風，與心輪連結。炙熱的高潮退去，火轉化為風，回到最單純的呼吸，身體輕盈起來，從土到水到火到風，放掉先前經驗的所有情緒和感受，回到愛的擴散，從心輪展開，擴散到全身像風，擴及整個空間到宇宙。心像鳥一樣自由翱翔，完成壯麗的遨遊，回歸，與自己連結在一起。

與松風一起呼吸，身體比過往更鬆，更空，也呈現出無為的思緒，經過歲月磨練，身體的質地由外而內，越加柔軟與深刻。

走過心靈療癒的幸福感

重新與身體對話，與心靈對話。

昨晚臨睡前，想到這段時間透過文字梳理母女情結走向和解的過程，深覺不可思議，本以為是週末早晨爬爬郊山，竟然加入喜馬拉雅登山隊，從基地營出發，歷經艱險，風雪中登頂，逃過下山失溫的危險，平安返回。經歷過這一切以後，長期隱忍的原生家庭壓力解除，無事一身輕的幸福感，是這輩子從不曾擁有過的。

對照薇洛妮卡・歐金在《記憶》（奇光出版，2021年）書中的研究，瞭解那種長期壓力對我身心造成的影響：

「人們暴露在永不消除的壓力因素下：貧窮、社會經濟剝削、暴力、種族主義。壓力因素不止歇，即使管理壓力的書一直出版，但壓力依舊在⋯⋯一直如此，會繼續如此。對某些人來說，生活可能艱苦難熬，尤其是那些出生在社經條件惡劣或童年遭受虐待的人。關於早年逆境對身體（包括大腦）有負面影響的研究一直增加，其中不乏研究壓力的文獻。現有證據顯示，逆境對身體的影響可能從胎兒時期就開始，我自己的研究也是這樣的結論。」

原來，我擁有的胎兒記憶不是幻想，無論如何，漫長的療癒終於結束了，我也快不行了。你說，是的，回到生活正軌，持續穩定的生活與創作，還有長路要走。

我大喜過望，高興到快要哭了，這樣強烈的反應，自己都嚇一跳。經過充分休息以後得到答案，從沒有得到過這種溫和睿智的關懷，成長在親職缺失的家庭，小孩有事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，在沒有長輩教導的情況下摸索，好處是早早獨立，缺點就是不懂得求救，常常撞得頭破血流，多走冤枉路。

很感謝不斷有你這樣的朋友，分享人生、旅行和美好事物，想到一路上遇到的「高人」都說我父緣淺，六親不親，外緣強，利涉大川，年輕時和原生家庭產生很大衝突，但中年以後會脫離，走出自己的路。

脫離之前，我想對媽說一句話：「我愛你，不論你是什麼樣的人，快不快樂，愛不愛我，再見。」

你說，與自己和解，就是與母親和解。母親並非他者。

我也知道，只是以前做不到，終於走到願意原諒的點了。

你又說，千絲萬縷的連結，永遠剪不斷

其實，我和母親有很多共同點，從今以後，帶著她給我的禮物，走下去。